第17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-《徐徐诱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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虎头的眼里忽现愧色,吃着唐家的,拿着唐家的,虽然他的心底一直有个模模糊糊的美梦,可梦,终是要醒的。
虎头把装着栗子的牛皮纸袋抱进怀里,好半天没说话,再一抬头,一向清亮的眼睛里已隐隐蒙上层薄薄的水雾:“九儿,从今往后……”,从今往后,我还遇得到象你对我这么好的人么?我还遇得到我想对她好的人么?
他不再说话,单手抱住了奉九。
奉九一怔,还是乖顺地依偎在他的怀里。他们从小到大不知拥抱过多少回,但没一次象现在这样,有了别的意味。
奉九举起手犹豫了片刻,还是顺势落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着,一下,又一下。
站台上没人在意这个。
送别的人很多,拥抱的人不少,国人已可以做到见怪不怪。
现在是民国十四年,一个新旧并存、保守与激进携手并进的奔腾的年代。
列车员已在催促着旅客上车了。
虎头强迫自己松开奉九,转身拎起一个牛皮手提箱上了火车,沉重的箱子在年轻的他的手里似乎没什么分量,刚才一直在旁边背着他们当隐形人的长随唐得胜象背后长了眼睛般,一刻也不耽误地转过身来跟奉九鞠了个躬,提着另一个行李箱紧跟在他的后面。
这个年代的火车并不会对号入座,车票也是现卖,刚刚得胜买了二等车厢的车票,介乎头等车厢和三等车厢之间:头等车厢装饰得如同西式客厅,有吧台、有台灯,有灰色大理石装饰的桌面,有各种饮料、饭食和西点;三等车厢是站票,一般都是农民和坐小买卖的人坐的,挑着扁担扛着大包,条件极其恶劣;上了车后虎头很快和得胜安顿了下来,是个靠窗顺向的两人硬座:以往大家出游,都是坐头等车厢的,奉九黯然,看来父亲虽资助了虎头的学费,但并没有给他更多余的待遇。
清俊挺拔的虎头坐在漆着清漆的原木色火车座椅上,还穿着培德男中学生的黑色中山装式样的校服,倒让人恍惚觉得像是在某一节课的课堂上。
他一旦安顿好,就站起身打开了窗,冲奉九招招手。
奉九走过去,他掰开奉九的左手,把那盘彩带的起头儿找了出来,握在手里,又把奉九的手重新握起来,“拿好了,可别给我弄掉了。”
奉九这才反应过来,“切”了一声。
火车车厢的踏板已经收起,调度员向后退了一步,吹响了尖锐的哨子,示意这一列的火车司机开车。
奉九怔怔地看着红皮火车缓缓启动,喘着气,一呼一吸,费力地跑起来。
慢慢地,火车头拖着十好几截车厢的长长的身子驶出了站台,一路拉着绵延不绝的刺耳的汽笛。
刚开始,她还能看到虎头半个身子都伸在窗外,跟她挥手道别,脸上挂着笑,看起来是开心的模样。
奉九手里盘着的彩带瞬间被带出去,在他和她之间迅速拉长的距离里顽强地维系着,随着火车加速,彩带在手里剩得越来越少,直到某一点突然绷成一条直线,再也抗拒不了这紧绷的力量,轻飘飘的彩纸猛然断裂,在秋日的冷风里无奈地飘了一会儿,就轻盈地落了下来,一半在铁轨,一半在站台。
一窗又一窗,每个火车窗后都挤满了或悲伤或兴奋或漠然的乘客的脸,渐渐地越来越快,连成模糊的一片,再过一会儿,连车尾都消失不见。
奉九没动,手里还握着断掉的那一截子彩带。
忽然间,一个现实放大着展现在她的面前:她从小到大都亲近的虎头,她做坏事时总是能机灵地打掩护的虎头,她觉得虽然结婚不好,但真要跟什么人过一辈子,如果是这个人就还不错的虎头,就这么猝然地,跟这列决然奔向南方的火车一样,永不回头地驶离了她的生活。
他会先去上海,然后从上海坐船去旧金山,再从美国西部到东部的纽约,接着辗转去波士顿,去读他理想中的大学,理想中的建筑专业,四年的时间,他可能会回国,可能不会,毕竟,他的母亲早就亡故了,父亲没多久也离开了人世,祖父母更是早就没了,命硬不详克父克母的名声是早就有了的,那么在奉天这边,只剩了一个姑姑,再也没有什么有血亲的人了。
唐家的建筑公司都设在南方,自己还能再见到他么?
卫镧刚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,眼前的一切他好像都没看到似的,这时倒是走了上来:“六小姐,回么?”
奉九如梦初醒。她低头看了看手里剩余的彩带,又把刚被值班员捡起的彩带客气地要了回来,慢慢地盘好,盘成松松垮垮的一团,这才摇了摇头,“去昭陵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今早出发前,老爷已吩咐了,六小姐今天想干什么,就干什么,不得阻拦。
奉天的秋日,本就是最美的季节。
风不大,也洁净,高大的树木原本一味罗列着各阶绿色,铜绿石绿松绿松柏绿,现在开始变了色,鸭黄藤黄乌金鹅黄柠檬黄嫣红梅红朱砂绯红酒红……就好像把服装设计师的黄红两色的所有色卡都铺在了大地上,随便你挑,随便你选,再配着只有秋天才有的群青色的蓝天,树影婆娑,松涛阵阵,落叶萧萧而下,远处四里河清波阵阵,秋景怡人。
昭陵葬着清朝开国皇帝皇太极和他的皇后博尔济吉特及其他嫔妃,属于关外三陵,也是其中规模最大、规制最高的一个,也叫北陵。
康熙乾隆道光咸丰都曾北下在此祭祖。
清朝一倒台,风景优美的北陵就成了实权人物修建别墅最中意的地方。
平常日子也对其他的权贵人家开放,虽不能修建别墅,但可以野餐、赏景、划船。
进了昭陵,卫镧立刻放慢了脚步,落在奉九后面二十来米的地方,耐心地跟着慢慢走着。
忽然有人一拍他的肩膀,他一惊,这才发现居然是有阵子没在唐府出现的宁家三少。
这宁家公子的脚步声,可真轻。
他在宁诤的眼色里,知趣地退下了。
换作宁诤默不作声地跟在奉九后面。
奉九顺着南北向笔直的神道向北走,没有一会儿,就停在一对儿洁白高耸的万云圆柱底下,只见她袖手仰头,也不知是在看柱顶的造型奇异的海石榴和望天狲,还只是在望天儿。
看了一会,又接着走,经过了一对对狮子、獬豸、麒麟样的石像生,奉九停在神道正中的神功圣德碑处,轻声念了会儿碑文——碑文以满汉文字写成,内容无非是给皇太极歌功颂德。
宁诤双手插在马裤兜里,放轻脚步,沉重锃亮的牛皮军靴交替前进,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。
这一走,居然不知不觉从正南门走到了皇陵方城之外。
通向方城的必经之路,是五层一百零八蹬的汉白玉台阶,奉九没有停顿,左右手各提起一边的裙子,慢慢往上走。
他看着奉九满头乌黑秀发编成了一根油松大辫儿垂在背后,看来她身边有个巧手之人,编辫儿时把一根红绳也当成一股编了进去,红绳串起颗颗拇指大小的珍珠,正正好好地缀在每一个发结的中央,随着她挺直玉立袅袅婷婷的走动而一闪一烁,没的迷了后面人的眼。
五级一百零八蹬,就是五百四十级台阶,奉九爬上去后也是扶着门柱喘了会儿气。
方城正门叫隆恩门,左边是一面琉璃袖壁,九条威风凛凛葡萄紫色的龙瞠目龇牙,鳞片深深,盘旋于祥云之上,蒸腾欲飞,皇家之满满威严立显。
奉九抬头,茫然地望向隆恩门:以往来昭陵,能毫不犹豫陪着她爬上来的,从来只有虎头。
奉九走过去,用手描绘着右边袖壁上的图案,图案毫不起眼,一米见方,就是一个白瓷盆里插着几朵黄色的。
但有一点是很稀奇的——的总数不是十二不是十,而是十一。
虎头和她每次来,都会不厌其烦地数几遍,明知不会错也还是觉得纳闷。
说稀奇是因为,满人自古以来就深受汉文化影响,所以也喜欢代表吉利的双数,但在很大程度上昭示着子孙后代风水的皇陵,怎么会粗心地留了十一朵?而且这些形态也不同:有完全绽放的,有半开半放的,还有只是蕾的。
等清朝覆灭,曾有人穿凿附会地说,满清自开国共有十一位皇帝,七朵完全绽放,代表得享天年的七位皇帝;两朵半开半放,代表光绪和咸丰;两朵只是蕾,代表同治和顺治。
这是家里的西席魏大先生有一次跟着他们来这玩儿,神神秘秘告诉他们俩的。
奉九轻叹一声,又径直走到从左边数第六棵松树下,仔细确认了方位,四下瞅了瞅,捡起一根粗树枝,蹲在地上就挖了起来。
没一会儿,居然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油布包儿,裹得严严实实,一层层打开后,露出一个小小的铜盒,倒像是果铺装果用的。
她从腋下的玉石搭扣里拽出一条藕灰色的松江细布手绢,扑了扑铜盒上面的泥土,又掏出一把小巧的蝶翼状钥匙,插进铜盒的锁眼,接着站起身。
从后面,只能看到她垂着头,用右手翻弄着里面的东西,好一会儿,才又从一直挂在胳膊上的随身小包里取出什么,放进去,盖上盖子,锁好;闷声不响地把盒子用油布包好,埋了回去。
奉九做完这些,拍了拍手,才觉出周身的疲倦。
她回过身,刚想对卫镧说回去吧,猛然怔住,这才发现卫镧早已不知去向,一直跟在后面的,居然是宁诤。
“怎么是你?”奉九的脸“腾”的变红了。
她又赶紧往他身后看看,是否还有人在场而她却毫无觉察。
宁诤没吱声,虽然一身戎装,又刚爬了那么长的台阶,也没见他有什么气喘,面色如常,美如温玉,挺拔的身姿比之满陵的青松翠柏箭杨也不遑多让,双手插兜,一副悠闲的样子。
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真是狡诈,也不知跟了多久,看了多少。
一想到刚才的情态都被这宁诤看了去,奉九一时间也丢了教养,说话间就不那么客气。
听着她一口一个‘你’‘你’的,宁诤想,指望娶个把自己如神般膜拜的老婆是不可能的了。
“你不想听人说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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